蓝方：困在优绩主义中的人，正在习惯性“自我否定”

第二个信念，关于达成目标的【手段】——要为之付出所有的努力、积极进取。

这样的游戏规则，当然有它积极的意义：基于相对公平的竞争，激发社会活力，有效地发掘、选拔人才。

但是它会带来什么问题呢？

从一个社会的角度来说，优绩主义忽略了“成功”背后的运气和结构化因素，制造新的不平等与社会撕裂。

从个人来说，它带来的，是疲惫、焦虑、内耗、迷茫。

疲惫

从一个孩子进入到这套竞争体系里，就不再有喘息之日。小升初、中考、高考，一场接一场的考试，“考上大学就好了”只是一个空洞的谎言；进入社会、进入职场，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绩效指标，随时可能被同侪超越。而在社会比较的游戏中，不管你做到多好，永远都会有比你更好、更优秀的存在。比较与竞争，没有尽头。休息意味着松懈，意味着自己不够努力，它也因此便变成了一种可耻的罪过。疲惫与倦怠，成为常态。

这是一位北师大学者做的关于“休息羞耻”的量表，我抽了一些典型题目，大家也可以测测看。

我看到我们现场的同学，有非常松弛非常强的，但也有休息羞耻感很强的。

如果一个人不敢休息，对休息都感到羞耻，这意味着什么呢？

我们人不是机器，而连机器也是需要休息的。休息是保证我们身心健康的必须。只有有了休息的时间，我们才有可能和周围的人有充分链接、互动、交流的时间，才有可能维系好我们的关系和感情；只有有了休息和闲暇，我才有可能去探索我的兴趣、热爱，拓展生活体验，有更多的自我沉思、自我对话。

焦虑

很多人之所以不敢休息，背后是被一种焦虑、恐惧所驱动。“要是下次还是考砸了怎么办？成绩一直上不去怎么办？考不上xxx高中，更没希望考上好大学，之后找不到好工作，这一辈子都完了！”

这是很多人心里深刻的恐惧。一旦我不够优秀，一旦我比输了，我会跌落轮下。

但其实，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滑坡论证，将推理的每个环节的可能性都偷换成了必要性。

例如，如果总是考不好，是不是必然考不上好的高中或大学呢？

并不是的。找到更高效的学习方法、更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，依然可能在应试竞争中取得好成绩；我完全有可能找到适合自己的、好的职业教育培养路径。

这需要我们思考：更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方法是什么？如何探索和学习？什么才是更适合自己的【好】学校？这需要我们更积极地寻求更广泛的信息，去了解这样的学校它在哪里、如何考取。

就算考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好高中、好大学，是不是就必然找不到好的工作呢？

如果我们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赛道，探索自己的热爱/擅长，依然可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好工作。

在新经济时代，有大量的新兴产业、大量的新兴岗位在涌现。喜欢打游戏，不只有电竞选手；喜欢动漫，不仅有漫画家；喜欢吃，不是只能做厨师。无论是漫画产业、游戏产业还是美食产业，整个产业的上下游都有大量的细分岗位。在这个时代，人们的需求是如此多元，每一个需求都可能滋生出相应的岗位、相应的产业，带来大量创业、就业的机会。这同样需要我们打开视野，看到现实生活中正在发生的这些改变，看到无处不在的商业机会，看到多元生活的种种可能。

最后，就算找不到世俗意义上的好工作，是不是就没有好的生活了呢？

如果一个人有着丰盈的内心，依然可能在普通的岗位过得自洽舒展。在优绩主义的叙事中，只有“精英”才足以成为我们的rolemodel，只有“成功者”的生活才值得尊重和瞩目。但我们更需要将目光投向更多的珍贵的普通人。普通、平凡的生活和岗位，却依然对生活、对世界有着好奇和热情，依然有着丰盈、丰富的人生。

内耗

在这套优绩主义的游戏规则下，你足够努力、足够优秀，你就会成功；而一但失败，往往意味着你不够努力、不够聪明、不够优秀。

这样的归因方式，也会带来更多的自我否定、自我怀疑。但是，这是不是意味着——只要你能卷赢别人，就不会有这样的内耗痛苦了？

迷茫

不少调研和实证研究发现，不是这样的。

2016年，北大精神科医生徐凯文博士在题为《时代空心病与焦虑经济学》的演讲中提出“空心病”的概念。他在调查中发现，北大一年级的新生，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，有30.4的学生厌恶学习，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义；还有40.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。

这些学生，都是传统的好学生、学霸，都是卷赢别人上岸的人。但为什么他们依然感到空虚无措？

一个可能的解释是，在优绩主义的逻辑下，一切的行动与努力，都应该指向获得主流标准所认可的成就，此外的事情一概是“无用”的。而我们人生的意义，却往往藏在那些“无用”的事中。

用“无用”的思考与爱好，

抵御这个时代的焦躁和倦怠

我们需要有充分的时间去发展一些“无用”的爱好，而不仅仅是对升学有用的特长。当学生的时间都被“有用”的事情所占据，留给他们自己的空间少之又少。失去真诚的兴趣，失去的是它们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、心流的体验与生活的热情。

在围绕应试的功利化的教育体系下，社会情感教育是被忽略的。如何理性沟通、处理冲突，如何分离课题、划定边界，如何更清晰地认识自我的需求、接纳和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感受，学会和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建立亲密的关系……在漫长的成长中，这些需求是被压抑、忽视的。失去与他人建立深刻链接的能力，只剩下功利化的“关系经营”。而高质量的关系，才往往是决定人生归属感的来源，是兜住生命的意义之网。

读书自然是最重要、最有用的。但需要读的，是有用的书。文学、诗歌、哲学、艺术都是“无用”的文科；至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、幸福的要义在哪里、如何面对死亡、疾病与丧失——它们是高考时用好词佳句可以应付的作文命题，而不是真正需要花时间去思考、探索的人生主题。

忽略真诚的兴趣、真挚的感情、真切的思考——最后卷赢了、上岸了，却发现自己茫然而空心，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与价值。

当我们对优绩主义带来的这些问题有了充分的审视和反思，这对我们的成长意味着什么？这意味着我需要不断去思考、去探索：什么对我而言是更重要的？我更热爱擅长什么？这个社会到底需要什么？什么才是更适合我的道路？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？应该由什么来决定我的价值？应该如何定义成功和幸福？……

这些真切的思考，将帮助我们形成稳定的内核，从而抵御这个时代的焦躁与倦怠。

不懈质疑，理性判断，

才能形成独立人格

我们最后总结下，批判性思维，究竟是在做什么。一开始我就说到，批判性思维是台x光机，帮助我们扫描我们脑海中的观点。

没有考好，我觉得难过、沮丧、焦虑，那我脑海中的观点是什么呢？没考好都是我的问题；只有考得好，才是有价值的。

批判性思维帮助我们去审视这些观点，但审视的结果并不仅仅停留在质疑、批判，而是帮助我们形成更好的判断和行动：考不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，我该怎么做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，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。

而在我们思考的过程中，我所需要的，不仅仅是一种“独立思考”的意识，而是有非常具体的思考的方法。例如在我们刚才对考试成绩的反思中，我们用到了拆解论证结构、结构化归因、识别滑坡论证这一逻辑谬误、权衡论证。

学习和掌握这样的一套思维工具和方法，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？

一个不具有批判性思维能力的人，当他接收到一条信息，他可能毫无警惕地就直接接受了，或者相信感觉、相信权威、相信大多数人的说法和做法，其结果是，他很容易被忽悠、被洗脑、被煽动；当遇到具体的问题时，他可能会跟着感觉走、盲目自信，或者再三纠结、首鼠两端，你会看到他说话做事缺乏逻辑、决策草率、没有主见。

而当一个人具有批判性思维，他会对自己接受到的信息、脑海中形成的念头有所审视、质疑，会理性地去判断信息的真伪、观点的可靠程度，从而去审慎地决定自己到底应该信什么、说什么、做什么。

不懈质疑，理性判断，从而形成独立的观点、独立的人格。

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组画，今天也在此送给大家。这组画，其实是斯洛文尼亚共和国的一家杂志社《新闻周刊》做的一组广告。在汹涌的人群中，有三个手捧杂志的逆行者。图片里他们在看的这个杂志，我们也可以引申理解成独立的思考。当许多人为新纳粹主义、宗教极端主义和战争而狂热时，有着独立观点的人，会选择逆向而行。

谢谢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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